「
我們需要更大的決心做更多的事情,去進行自我的顛覆。
」
方洪波
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EMBA
第7班
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
傑出校友2016
美的集團董事長兼總裁

這是一張可能沒有引起多少注意的照片。傍晚時分,何享健和方洪波並肩而行,兩人都著深色西裝,掛著胸牌。何享健好像一邊走一邊在說著什麼,身旁的方洪波身體微斜,側耳傾聽。兩個人隨意而放鬆。

方洪波與何享健
2018年10月19日,美的集團在廣東順德的總部低調地慶祝成立50周年。這張照片拍攝於當天。方洪波後來說,為了說服何先生參加當天的慶典,他做了很多工作。
2012年,何享健退休,這位民企的掌舵者沒有交班給子女。他選擇了身為職業經理人的方洪波。這些年,何享健極少在公眾場合露面。他最引人關注的一次出場,是在2018年12月18日。在慶祝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大會上,何享健以「鄉鎮企業改組上市的先行者」被授予「改革先鋒」稱號。

創業初期,何享健堅持對外引進先進設備和技術、開發新型產品——敢為人先,不斷創新,帶領美的在激烈的家電大戰中脫穎而出。
經濟觀察報在2017年末和2018年末兩次採訪方洪波。印象最深的,是他關於時代和個人命運的感慨。我們聽到的是一個企業和企業家的成長,一個民營企業的傳承故事。這些故事不僅是個人歷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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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洪波是奶奶看護大的。在顛沛流離中,這個強大的女人帶著兩個幼弱的孩子,用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,愣是在安徽的一處山村中找到了離散的丈夫。那是在共和國成立前夜。
方洪波是村子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,那一年他16歲。他成為華東師範大學年齡最小的學生。那是80年代。一個開放的躁動的啟蒙的時代,人們對未來抱有太多美好期望。
上海人的精明和歷史的留痕,讓屬於它的八十時代保有特殊的氣質。在方洪波眼中,這座城市「沒有一座高架,沒有一條隧道,但是充滿了理想和希望」。他是怎樣熱切地擁抱這個世界呢?方洪波花50塊錢給自己買了第一套西裝,黑色的。當時一個月的生活費不過20多塊錢。
他讀歷史系,這或許帶給方洪波更多不同的東西。他考上了研究生,中美關係和二戰史專業,最終卻遠赴湖北十堰的二汽,成為一個龐大國企中的一滴水。歷史跟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。
方洪波在總廠工作。每個月拿280多元錢,日常吃用幾乎不用花自己的錢。如果他待下去,應該也能夠把握命運在那個空間裡的機會。
但是歷史打開了一扇窗。1992年,「東方風來滿眼春」一紙風行,將鄧小平南巡的消息公告天下,這篇文章的作者陳錫添正是出自二汽,時任深圳特區報記者。
義無反顧。方洪波如此講述自己的選擇。很多年後,在華東師範大學的一屆畢業典禮上,方洪波說,自己這一代人或許生在過去200年中一個最好的時代。

美的空調南沙工廠
1992年7月,廣東順德北滘鎮。方洪波說,去菜市場人家看他的樣子、聽他說話就跟看耍猴的一樣。他成了美的,一家鄉鎮企業的內刊編輯——在當時的北滘鎮,美的在同類企業中排第五。方洪波聽不懂一句廣東話。那時的國道只有對向單車道,周邊都是大水塘。
每個月出一期美的內刊,這是方洪波的工作。他開始寫稿,他的名字掛著「本報通訊員方洪波」,出現在廣東和外省的報紙雜誌上。
他寫的一篇《美的艦長何享健》登上了南方日報的頭版頭條,編輯部還配發了評論。何享健看到了這個名字。這是1993年的春天。
方洪波和何享健的北滘子弟兵全然不同。他是名校歷史系本科生,來自大上海。他的思想活躍,跟他生活的這個時代保持了密切的聯繫。
此後在二汽,雖然看似封閉,但國企那套制度和龐大的體系如何運轉,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秘密。方洪波有幸零距離見證了這些。
何享健對這個年輕人是否產生了某種興趣和好奇?答案是肯定的。1994年,何享健第一次帶方洪波出差,去深圳看市場。一年後,每次出差他都帶著這個年輕人。
1942年出生的何享健比方洪波大25歲。從1968年創業到1993年,他將美的從一個做塑料瓶蓋的作坊式村辦工廠,打造成了一家上市的空調企業,這是家電行業第一家。
方洪波迎來的第一個考試,是做了廣告科長。何享健也許只是想試一把。在南京金陵飯店的飯桌上,何享健用廣東話跟方洪波說,你回去接廣告科。
他看似隨意,方洪波幾乎誤解了老闆的意思,猜測他是說要讓自己去找找廣告科,何享健又跟他說了一遍。這次方洪波聽懂了。
這樣的場景在此後數年中多次重複。每一次何享健不經意地跟他說,你去接一下某某部門,或者你去做某某經理。方洪波的選擇幾乎都是不談條件地走馬上任。
廣告科經理任上,美的首次引入了代言人,鞏俐。那時候鞏俐主演的《紅高粱》已經上映。代言合同簽了沒多久,《紅高粱》在柏林影展上拿了金熊獎。方洪波和美的打響了這一炮。

美的集團研發人員實驗室場景
但是,1996年底,當何享健跟他談要接銷售公司總經理的時候,他拒絕了。那是唯一一次。後來他說,當時的主管極其張揚,連老闆都有些管不了他。大半年後,當何享健又一次要求方洪波接任時,他答應了。
1997年7月,當了銷售公司總經理的方洪波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換掉了過去的主管。事後,有人砸了方洪波放在停車場裡的一輛新款寶馬。何享健要方洪波把車開到美的總部的大門口,讓所有人參觀。
方洪波撤掉了90%的代理商,一批一批招聘新人,他親自面試。有董事說,方洪波把本地人全乾掉了。有一次何享健問起這件事。他對方洪波說:你想怎麼干,就怎麼干。
這一年,何享健要應對的是公司發展史上的另一道坎兒。當地政府正力促美的、科龍和華寶三家企業合併。何享健堅決反對。
到了1998年,方洪波掌舵銷售的美的取得爆髮式增長,一舉扭轉虧損,當年超過合併後的科龍和華寶。2001年,美的完成了管理層收購(MBO),成為一家真正的民營企業。
方洪波說,他25歲到美的,也可以說傳承了何享健的那種精神,就是開創性,或許可以叫做企業家精神。每一次,即使老闆沒有說要做的事,他覺得對公司發展有好處,他就會去做。
美的併購是從方洪波開始的。2000年,他擔任美的空調事業部的總經理。一年後,他走訪大小的冰箱廠談併購,他認為這是美的擴展的好機會。
而後是洗衣機。他盯小天鵝好幾年,開始小天鵝賣給一家外資,一年後以3億元的價格,由當地國資委收回。他當即聯繫,並取得對方認同,在此後的競標中,他付出了16.8億元的價格。
據說,投標之前,他跟老闆打了一個電話,說,我要做這件事了。電話那一頭,老闆略沉吟,說:「你定」。
這不是一般的信任,但也不能僅僅拿信任來解釋。方洪波說,我的度,在確保公司利益。何總知道我反正為公司好。
方洪波扮演著一個創業家而非職業經理人的角色。即使如此,對於那時的何享健來說,方洪波是一員得用的大將,但是否也只此而已。
何享健早就說過,要交班給職業經理人,他一直有意培養接班人,但這個人是誰?方洪波後來說,自己那時候絕非第一人選,甚至也不是第二,而是站在第三梯隊,甚至第三梯隊也不只是他一個人。
2011年下半年的一天,在當地政府參與的會上,何享健明確,由方洪波在年底接班。方洪波回憶,當時他說了兩句話。一句是千里馬常有,伯樂不常有;第二,我的定位很清楚。我是過客,美的發展歷史上的一個過客,我很盡力。
2011年,美的營收達到1260億元,2015年再造一個美的的構想實施順利。2011年下半年,美的開始組織變革,徹底實施事業部制。此時,何享健已經覺得可能有事發生,美的一單價值一億美元的出口訂單,一下子虧了好幾億人民幣。這是市場給美的最明確的暗示。
但那一年,大部分家電企業營收創了新高,家電下鄉給行業又燒了一把火。不過,勞動力和原材料成本上升一直困擾著行業,價格戰攤薄了企業利潤。
全球經濟疲軟,中國經濟從兩位數的增長一步步滑落,2011年勉強站住了8%。樂觀的人們覺得,這只是一次調整,畢竟金融危機已過去三年,中國經濟很可能掉頭向上。
2012年8月,美的進入了方洪波時代。這一年美的完成了整體上市。何享健退休,出讓20%給戰略投資者,美的的股權結構也發生了變化。方洪波迎接的是一個更好的時代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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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界知道美的頹勢要到2012年財報披露之後。美的營收銳減300億元,凈利潤也出現下滑。
這一年方洪波45歲。從25歲來到這裡,他在順德北滘鎮度過了20年,這是一個人生命中最好的20年,他在這裡成家立業,有了兩個孩子。他聽得懂任何一種帶有方言口音的廣東話,儘管他不常說廣東話。
美的已經是一家很中國的公司,外來員工所占比例越來越大。這正是何享健說的,60年代用北滘人,80年代用廣東人,此後是用全國的人才,進入21世紀,是用全世界的人才。
方洪波變成了一個千億級企業的領導者。他的面容和20年前相比變化不大,一眼就可以從老照片中認出他來。他保持了瘦削的身形,只是短髮間隙開始露出白髮,在照片中大部分時候他不苟言笑。他的臉上稜角分明,這倒很像他的性格。
何享健不止一次對方洪波說,你這個人太理性,水至清則無魚,方洪波自己則說,他不懂得變通,尤其是在處理一些跟利益相關問題的時候。這也讓他得罪了不少人——但那是原則問題。
方洪波已經做好了準備。後來他說,中國家電業靠低成本規模擴張的模式,已經走到了死胡同。轉型意味著實現產品的領先而非繼續做大規模。在我們的採訪中,他坦言,當時他是知而不覺,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,但為什麼要這麼做並不清楚,「這或許就是一種管理的直覺」。
美的開始瘋狂地砍產品線,與主營業務不相關的資產全部賣掉了,即使是主營業務裡面的,2000多個型號一下子砍掉了三分之二還多。
原本規劃設新廠,各地拿了不少地,現在能還掉的全部還給政府,實在不行就賣給別人。美的一下子還掉7000多畝地。方洪波還硬性規定,此後不得新設一間廠房,新建一條生產線。
媒體唱衰之聲不絕於耳。裁員更是不可避免被罵。樂觀的同行相信自己的機會來了,地方政府更是難以理解,美的到底在做什麼?方洪波說,真的是壯士斷臂啊。直到2015年,中央政府推動三去一降一補。他說,我們最理解那種痛。
最難的時候是2014年,股價跌到谷底。董事會出現了意見分歧。有幾個老人說,股價跌成這樣,足以說明問題。言下之意,方洪波的做法有問題,整個戰略導向就錯了。
何享健不會不知道這些事。他依然保持著每周和方洪波打高爾夫的習慣。他和方洪波聊天,什麼都聊,就是不聊公司的事情。沒有人知道,何享健是否曾在某些時候感到了焦慮。
方洪波打了個比方,這種轉型意味著什麼?一輛車開到了80邁,前面已經是萬丈深淵,我不能說老闆我們先讓車子停下來慢下來,然後去做調整,速度要加到100邁,我還要實現車道的轉換,稍不留神粉身碎骨。